第七小说

第2章 烬余（第1页）

痛。

意识回笼的瞬间，李守业首先感受到的，是弥漫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胸口像是被巨石压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尖锐的刺痛。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有一种沉重到极致的麻木，仿佛那部分躯体己经不属于自己。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带着土腥气和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猛地想起什么，右手急切地向身旁摸索。

碰到了！那个温热、柔软的小身体，还在微微起伏。

“宁儿……”他嘶哑地唤道，声音干涩得像破布摩擦。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发出小猫一样微弱的呜咽。

还好，还活着。

“安儿！安儿！”他立刻转向记忆中的方向，提高声音呼喊，胸腔因用力而一阵抽痛。

黑暗中沉寂了一瞬，随即，一个带着哭腔和恐惧的声音响起，比宁儿的呜咽要清晰些，却也虚弱不堪：“爹……我在这里……动不了……娘……娘不见了……”

安儿的声音来自左前方，不算太远，但隔着重重障碍。

秀英……

李守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窖。最后那一刻，妻子伸手想抓住他，却被倾颓的土墙阴影吞没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无声的诀别，此刻化作尖锐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悲痛是奢侈品，他现在没有资格享用。

“安儿，别怕，省着力气，别睡过去。”他尽可能让声音平稳，尽管喉咙如同火烧，“告诉爹，你哪里动不了？伤到哪里了？”

“腿……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很疼……”安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抽泣，“爹，我们……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李守业斩钉截铁，尽管他自己心里也一片冰凉，“不会的，安儿，爹在这里。我们会出去的。”

他试图移动身体，想去查看安儿的情况，哪怕只是靠近一点。但每一次用力，都引来下半身更强烈的麻木感和胸口的剧痛。他被卡得太死了，除了右臂和头颅，几乎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动作。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

他仰起头，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里，竭力寻找。过了不知多久，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极致的黑，他终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光线，从头顶某个缝隙艰难地透入，勉强勾勒出身边极近处的轮廓——那根救命的房梁，斜斜支撑着，与倒塌的土墙形成了一个狭小的三角空间，他和宁儿，就被庇护在这绝望中的方寸之地。

时间失去了刻度。

只有那偶尔变化的微光，提示着外面白昼与黑夜的交替。饥渴如同两头凶猛的野兽，疯狂啃噬着他的意志。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沙子，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他听到过外面的声音。

起初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尖叫、呼救，那是地狱开启时的喧嚣。渐渐地，这些声音弱了下去，被零星的、有组织的呼喊取代。有一次，那声音很近，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脚步踏过瓦砾的碎响，听到有人在交谈。

“救命……救救我们……”他用尽残存的力气呼喊，声音却嘶哑微弱，被厚厚的废墟层层过滤。

上面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

“……下面好像有声音？”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迟疑。

“没声了，听错了吧？这下面肯定没活口了，埋得太深……走吧，那边好像还有人声……”另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回应道，带着疲惫和不耐烦。

脚步声，伴随着碎石的滚动声，远去了。

李守业张着嘴，后面呼救的话凝固在干裂的唇边。那刚刚燃起的一星希望之火，噗地一声，熄灭了，只留下更深的寒冷和死寂。

他不再呼喊。

沉默。令人发疯的沉默。只有怀里宁儿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和远处安儿因恐惧和疼痛偶尔发出的细微呻吟，证明着时间的流逝，也提醒着他残酷的现实。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死在自己面前。

他的右手在身侧艰难地摸索着。触手所及，是冰冷、粗糙的砖石，带着地震撕裂后的尖锐棱角。他一点点地摸着，感受着它们的形状、大小，像是在触摸这片死亡之域最后的实体。

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一块。触感微凉，边缘相对齐整，大概一尺见方，是家里垒灶台用的那种青砖。它似乎没有被完全压死，有一小半露在外面，可以勉强移动。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沌而绝望的脑海。

他要用这块砖，留下点什么。

不是为了求救，那己经希望渺茫。是为了留下痕迹，留下证明。告诉后来者，在这片沉沦的土地之下，曾经有过一个叫李守业的人，他的妻子死于此难，他的两个儿子，曾与他一同被困于此。

他摸索着，用还能动的右手，费力地将那半块青砖挪到身前相对平坦的地方，用几块小碎石勉强固定。然后，他伸出食指，抵在粗糙冰冷的砖面上。

没有笔，没有墨，没有刻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