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咱也弄个帐子挂上,再从家里多拿几个吊瓶,以后天不好的时候你就甭回家了:帐子一放,打热水灌满瓶子,盖好被在宿舍凑活一晚得了。”齐建民说真的,现在还没出正月呢,还得冷一个多月,而且京市的春天,那刮的都是土风,扑的人眼都睁不开,他真怕蔡卫红一不小心骑沟里去了。
“行,这种时候也多不了,天暖和了也就好了。”蔡卫红说:“夜宿的人应当也只我一个,还清静呢,也不怕看书瞎电,兴许我以后还就乐意住宿舍呢。”齐建民的学校牌子更响,离家还近,可根本就不许新生走读,正式开学后齐建民就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来……还读书那会齐建民就比她受欢迎,蔡卫红这是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呐。
“诶,你看见我们宿舍那个肖兰芹穿的像啥了吗?”蔡卫红吸着冻红的鼻子兴冲冲的说。
齐建民这个脑子特别好用的大才子从来跟不上媳妇的话头,愣愣的问:“像啥?管人家像啥呢。要不然把家里的墙围子拆下来改成帐子,那个厚实不透风。”
“拆那个干嘛,这些年都上浆了,拆下来就该坏了。”蔡卫红道:“你想想咱奶的穿戴,还有她那两张宝贝照片,是不是跟咱奶年轻时候兴的那种学生装有点像?”
他家六口人,分别是齐建民的父母、他们夫妻并儿子,还有齐建民的奶奶也健在。老人家当年是绸缎庄老板小姨娘生的女儿,嫡出的姐姐能读书,是当时社会吹捧的进步女学生,而她就只能穿着大袖斜襟宽大的褂子和能遮住脚尖的裙子,规规矩矩的窝在后院做针线活。
那两张照片,其中一张就是姐妹俩的合照,一个穿着简洁的学生装昂着下巴,另一个穿繁复褂裙,却捏着帕子微微低头。
“还真是。”听她这么一说,齐建民也想了起来,尤其肖兰芹穿的也是淡蓝色上衣黑色下裙。
“她小袄领口还是盘扣的呢。”奶奶的另一张照片就是她唯一一次穿上当时时兴的旗袍照的,露了胳膊,旗袍的低开叉还露出一截小腿。蔡卫红眼尖,瞅见肖兰芹呢子外套上也不是寻常的圆扣子,而是跟奶奶习惯穿的斜襟大袄上一样的琵琶扣。
那边正谈论肖兰芹的扣子,这厢林星火也发现了,肖兰芹的呢大衣应当是买的成品,可不知道为什么把原本的扣子剪掉了,扣眼缝上了,然后在上面钉上了手工做的复杂盘扣,盘扣虽然也尽量用了一色的料子,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端倪来。
肖兰芹扣扣子的时候似乎不大习惯,手几次都不自觉的去摸索找大衣扣眼的窟窿去了……她有点不自在,但还是问道:“刚刚你说不咸屯考上了十二个人?都考的京市的学校吗?都有谁啊?”
也不知道该说这姑娘没心没肺呢,还是说她冷心冷情,她在不咸屯插队那么多年,先不说多蒙乡亲们照顾,就只论那几个跟她朝夕相处拿她当妹子的知青吧,她离开后,就真的只字片语也没往屯子里捎过。连那个小肚鸡肠、风评很不好的男知青韦卜顺还寄过两封信呢。
两个女生有话说,乌年就上前抱起闺女,自动自觉的先下楼整理牛车去了。趁着两人离得近,林星火更认真地端详肖兰芹,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再次涌上来,这次林星火确认自己曾在某个地方见过相像的人,应当是画,或者某个照相馆墙上贴的老照片?
“这十二个不光是社员,还有四个知青。自打你回城后,还有五个人陆续回家了,知青点就剩六个人。结果这次考上了四个,剩下的俩要参加今年的高考,老支书说他俩有底子,今年应当差不多。”
肖兰芹想打听的就是知青的情况,闻言立刻追问四个人都是谁,都考到哪儿去了?
林星火饶有兴致的看她,肖兰芹摸摸脸,有点慌乱的说:“我脸上有什么吗,你看什么呢?”
林星火摇头,“崔霞和杨伟搏夫妻俩考上了沪市同一所大学……”
听闻知青里没有考
京市学校的,肖兰芹暗自松了一口气,言不由衷的说了几句厉害、想念的敷衍话,就同林星火摆摆手,离开了。
没多问一句屯子里另外八个考上大学的社员的情况。
林星火叹口气,隐下那句“另外八个全都考的京市学校”的话没说。肖兰芹不会以为除了跟她住一个院子的知青以外,其他人真不知道她当初回城的时候确实怀了牛望山的孩子吧?
前年林星火三月中下旬回了京城,回京的隔日就把不咸屯大队部写的信给送到肖兰芹父亲的单位去了,她父亲在京市最大的出版社工作,还是很好找的。当然,林星火没露面,用了点小手段就将信送到了。
而接到信的肖父是如何震怒,如何寻到传达室询问送信人,如何回家商议,有黑貂这个走歪了的八卦爱好者在,林星火后来是一清二楚。
要说那个牛望山确实不是啥好东西,肖兰芹当众说得那些能把她按‘流。氓罪’抓起来的话竟然是真的,肖兰芹肚子里真的揣上了他的娃,怪不得他有恃无恐呢。
可肖父肖母并肖兰芹的两个哥哥是好欺负的,尤其是他们一家都在京市这个政。治气氛最浓的地方熏陶多年,那眼界那城府真不是牛望山一个乡下级别的人精。子能比的。肖父亲自出马,不知怎么动作的,反正那牛望山没过半月就跟别的大队的一个姑娘扯了结婚证,那姑娘上下有五个亲兄弟,那堂亲更不用说,十里八乡都有名的一大家子穷的就只剩下人口的典范。在农村,男丁多就势大,任牛家比鬼精都扛不住人家兄弟的拳头砸,牛望山这块卖相很好的‘肥肉’就这么飞进了人家女方家里……肖兰芹剖心剖肺的真爱死掉了,扭头娶别人的时候连句交代都没给她。
肖兰芹跟死了似的瘫在床上不上工不说话,她父母也是真下了狠心,把她扔在不咸屯足足两个多月没管没问。老支书只好让他们女知青照顾着点肖兰芹,直接就免了四个女知青下地……可照顾着照顾着,肖兰芹的肚子鼓起来了。已经结婚生娃的崔霞吓坏了,她是有经验的,肖兰芹那肚子看着都有五六个月了,再耽误下去就真打不了胎,得生下来了。崔霞没法子,悄悄找了老支书,请他尽快通知肖兰芹家人。
肖父肖母很快办好了手续,花钱给肖兰芹买了个出版社下属印刷厂临时工的名额,接她回了京市。当日要替肖兰芹下乡的肖家二哥还把自己上班几年攒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私底下找到大队部,求大队部知情的几个人千万别将肖兰芹怀孕的事说出去……
可不咸屯生产积极性那么高,而顶半边天的女同志们相互十分团结,不下地的老弱病残们惯常又都待在宽敞有电灯的大礼堂干活——整个不咸屯,就没有一条秘密能捂着走出大礼堂。
就在肖兰芹和牛望山手拉手跟老支书大队长闹着落户的时候,早有眼毒的妇女看出她不是闺女身子了。后头肖兰芹虽然瘫在床上不露面,可轮流照顾她的女知青是要来大礼堂这边上工做点轻省活的,大家伙能不关心关心卧床不起的肖兰芹,三个女知青也就崔霞一个生过孩子,但她年轻,经见的这种妇人事情还是太少,不知不觉只言片语间早就把肖兰芹的底子漏干净了。
早在崔霞五月份着急忙慌的去跟老支书讨主意前,魏春凤就把肖兰芹真怀了牛望山孩子这件事告诉给偷摸回山居的林星火知道了,春凤那时候还嘱咐林星火,让她千万别露面,也别光明正大的回屯子。不然先前还觉得林星火能理解她、跟她是一国的肖兰芹能恨死林星火了,人就是那样奇怪,有时候最恨的不是辜负她的人,反而更恨那没一同沉。沦苦海的曾经同伴。
据说肖兰芹走的时候是全身裹着被子,被她两个哥哥背走的,留给大家的说法是肖兰芹得了水肿病,不能见风……六月的天,裹被子了……怕路上出了意外,大队部当时是派魏春兴赶着骡车送他们去的林场火车站。当着鼻子灵到一定程度的魏春兴的面扯这种谎,当魏春兴闻不出来肖兰芹喝的那是保胎的药?
也就是不咸屯乡亲们心好,一方面是怕害了这女娃一辈子,另一方面也不愿意自家屯子传出那种不好听的名声,大家伙才心照不宣的一块装傻,捏着鼻子认了他家的这话。
别个大队的人提起那个作死作活闹着要嫁给牛望山的女知青,屯子里老乡还帮着解释:“嗐,提那老黄历干哈。那孩子也是年纪小有没父母管,后来她爹妈来了一趟,女娃立刻就醒过神来了,赶紧跟牛望山断了……牛望山结婚那会儿,那闺女就在我们屯老老实实干活呢,听说他结婚那样子也没多在乎,一样该干啥就干啥”
“后来没几个月,嘿,人家爹妈给孩子在城里找了活,人家工作回城了!那可是京市呀,不知道牛望山后悔成啥样了?不过他后悔也白搭,人家姑娘后来不稀罕他了。”
“就跟咱年轻时候找对象似的,就算亲姑亲姨保媒拉纤的,那也没能一个就作准了的。现在这年轻人什么‘自由恋爱’,那就更没准了不是。”说这话的这个大叔听着还有些故事。
林星火想起前半月魏春凤刚来京市的时候,那真是恨不得把屯里那点子新闻都倒给她知道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全家除了黑貂之外,真没人能受得住她那劲头了。不对,除了黑貂,拉着小车的黄衣黄帽的庆忌小人也窝在黑貂的肚皮底下,偷听的十分带劲。
肖兰芹觉着只要和她住一院的知青别来京,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当初怀孕的事?林星火不知道这姑娘是真傻还是装傻,但这股子单纯到一定境界的模样倒与林星火印象中那个最娇气的女知青重合了。
肖兰芹当然不是真傻,在她心里,除了知青之外,她认为不咸屯的老支书、大队长和林星火三个人肯定是知道她怀过孩子的。老支书和大队长不用说,是她让崔霞找他们通知父母的,而林星火,肖兰芹不相信以林星火那样出神入化的医术诊不出来她怀孕,当初她可是握住林星火的手说了好一会话的。肖兰芹咬咬嘴唇,那时是三月份,她虽然没显怀,但肚子里早已揣上了。
不过肖兰芹相信林星火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她在不咸屯那几年,别的没入心,但林星火的嘴紧是看在眼里的。不提别的,就是她们前任知青队长常青弄出那一连串事情,先是常青色盲却非要跟林星火争赤脚医生培训机会,后来又不知怎么抢走了那个看上林星火的男职工……当然,抢了人家亲事的常青也没落着好儿。但是,就肖兰芹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