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长澜立于案旁,指尖捻起支紫毫笔,却未有动作。许久过后,他终是俯身,笔尖在砚台上晕开浅墨,这才落向素宣。
先是远山。
勾勒出起伏的轮廓,线条沉稳,不见半分虚浮。
六岁那年,先生握着他的手在宣纸上走笔,声音冷沉:“君子落笔,当如金石刻碑,错一字,便是误国之根;山河轮廓,当如王法森严,错一笔,便是疆域失守。”
可那时他腕骨尚软,稍一偏斜,戒尺便会狠狠抽在手背,疼得他指尖发颤,却只能咬唇隐忍。
任漫山新绿泼洒,他却不敢掀帘看,因被提醒时时刻刻注意仪态。有柳丝误闯帘中,却也难逃被折断的下场。
他此后便明白,有些柔软,断不是他所能触碰。
接着是近水。
殷长澜换了支兼毫,侧锋扫过,便有了粼粼波光,像精致灯盏反射出的华彩。
他曾在宫宴上见三皇弟把玩琉璃盏,不由多看了两眼,当晚母后便召他前去,指着满架的器盏问:“长澜,你想要哪个?”
他早知不该,目光却仍是在某一处不自觉停留了一瞬。
母后顿时冷斥道:“储君当有囊括四海之心,而非盯着一盏一碟。若连这点定力都无,将来如何执掌天下?”
他此后便懂得,有些向往,是万万不能有的。
接着是繁花。
要做那托住花的枝,而非随波逐流的瓣。
最后是燕雀。
若是误入笼中,哪怕是笑也要分场合,分时辰,分对着谁。
烛火忽然跳了一下,将殷长澜从沉想中拽回。
宣纸上的春景已然完整,远山含黛,近水含烟,花叶相映,燕雀衔泥。
布局严整,笔触精准,连朝向都透着刻意的和谐,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他望着画上那浓浓春色,却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堵着。
因他从未真正地走进那片春。
因他是那个从小就被当作储君严苛培养,每迈出一步都要算着尺度的大殿下。
父皇、母后、先生、朝臣,甚至是身边的宫侍,皆要他刻苦勤勉,要他心怀天下,要他学识渊博,更要他高洁傲岸。
殷长澜一一照做。
可随着母后病逝,变故急至。
时势又逼得他生生将那君子骨折成掌中刃,去设局,去算计,去一步步夺回那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位置。
明明,唯他舍多,最为相配。
摧信不会成为变数,却令他有过迟疑,之所以给对方一次次机会,也许是在给当初的自己多一份同情。
尚籍籍无名的小影卫和众星捧月的大殿下自不会有多的牵扯,可他们确确实实在许久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他曾因摧信,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殷长澜少时仅有的一次逆反,是在冬夜里哀求宫侍带他去外面堆雪人。
那宫侍自是不敢做出这等事情来,可实在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好战战兢兢地松了口,但到底是不敢让殷长澜亲自动手,怕冻伤了他。
因而,他便只能在旁观看那雪人渐渐在宫侍手中成形,内心藏着雀跃。
可这样的雀跃没能持续多久,不知从哪起的气劲将之冲散成了雪碎。
小殷长澜呆立良久,哭得无声无息。
他却未能料到,随后能有意外之喜。
那个只是路过却不小心做了“坏事”的小影卫折返而回,三两下用剑削出个小雪人,放于他的掌心。
明明很冰,却仿佛让他感受到了灼烫的温度,惊喜万分。
可小雪人很快就融化了,当他完成课业再回来看时,只剩下一滩雪水,让他始终心心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