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仁愿喉结滚了滚,姿态恭谦:“大都督明鉴,刺史大人最恶中饱私囊之辈。当日之事,不过是迟了两日,何谈克扣?说来,那些个造谣生事的也实在可恨!大都督这几日整顿吏治,可能有所不知,现在外面传言,说……说……”
焕游笙语气安抚:“做什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张大人但说无妨,本官定不怪罪。”
冰鉴里融化的雪水缓缓漫过地砖缝,将张仁愿靴底永济渠河床磁石粉冲成血水似的细流,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现在幽州到处都传言,大人从前不过是……不过是公主身边婢女。说大人如今飞黄腾达,是……是……”
他像是被哽住,咬咬牙,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只道:“不堪入耳!不堪入耳!”
“无妨。”焕游笙了然一笑,知道无非是说她攀附权贵,靠裙带关系上位,“本官确在公主身边当过差,还要多谢当年公主殿下栽培之恩。更不能因为旁人说了一句实话,而动怒,你说是不是?”
张仁愿再拜:“大人度量如海,卑职敬佩。只是这些流言,恐扰民心,还望大人三思。”
焕游笙摆了摆手:“民心所向,非流言所能撼动。行了。张大人上承天眷,下恤民瘼(mò),本官都看在眼里。待此间事了,本官回京定据实上报陛下。”
“这都是卑职分内之事,大人谬赞,卑职愧不敢当。”张仁愿连忙道。
焕游笙望着护卫送客的背影,玄铁锏穗无意识缠绞着紫檀案雕花,转眼,就见慕容遥蒙眼素缎下的唇角翘起微妙弧度,喉间溢出轻若落雪的闷笑。
焕游笙不明所以,但不忘昨日二人的谈话,问道:“怎么样?”
慕容遥摸索着端起茶盏,釉面映出他眉梢未褪的笑意:“我觉得不错。”他呷了口黍米茶,“阿笙学得极快。这官腔打得真是有模有样。”
焕游笙怔愣片刻,才发觉慕容遥在取笑自己,抬手按了按额角,面上是她自己都没发觉的纵容:“我问的是张仁愿。”
慕容遥笑够了,终于正了神色:“看似忠厚,对答却油滑得好似泥鳅。”风卷了片梧桐叶落在他膝上,“究竟是‘为官之道’,还是……”
护卫的声音从院中传来,截断未尽之言:“萧将军。”
接着,就见萧定岳捧着鎏金银葵花盘跨过门槛,走路都带风:“末将寻得幽州特产的梅子胡饼!”青年眉眼映着晌午的日光,像是捧来整片星河,“夹了野山杏馅,皮子用骆驼奶揉的,大人尝尝?”
焕游笙没有驳了他的好意,先应下来:“倒是难得的细致,萧将军有心了。放桌上吧。”
萧定岳上前两步,轻巧将葵花盘放在焕游笙面前,又退回丈外。
焕游笙才接着道:“吃食上的事,自有厨房的费心,萧将军也无须为此奔走,实在大材小用。”
萧定岳眸色暗了暗,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清亮:“厨房……厨房做得终究粗陋……大人若是不喜,卑职往后不做就是了。只是卑职近日也无公事可忙。”
他这话透出几分委屈来。
“正巧。”慕容遥接过话头,“我们一行初来乍到,都不过是寻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做,闷了这些时日也是快闷坏了。大都督午后要去永济渠畔看秋收。萧将军可愿同往?”
“末将领命!定护大人周全!”萧定岳立刻抱拳,像是怕晚一刻,焕游笙会反悔一样。
说完他才想起焕游笙武艺超群,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绯色,像是北地晚霞染红的云絮,连忙又接了一句:“还有慕容先生。”
不等焕游笙摆手,他退得急,出房门时皂靴后跟碾碎了一片梧桐叶。
……
幽州虽地处北地,雨水却丰沛,更有运河作为支持,这样的地方,若非战火席卷,百姓本该安居乐业。
永济渠畔,焕游笙左手虚扶慕容遥手肘,右手拨开垂在渠边的枯黄芦苇,望着秋收之初翻涌的金色穗浪。
犹记得,那年随圣驾途经此处正是初春,渠岸垂柳新绿如烟,融雪水裹着碎冰撞在青石闸口,惊得野鸭群振翅掠过水面,突厥商队的铜铃在薄雾中荡出空灵的响,驼铃声与紫燕啁啾缠成一片。
“幽州北倚奚境草原,那处水草丰美,可牧牛羊。南部则是涿郡沃野,永济渠水浸润处,粟麦盈仓、桑麻蔽野。”说完,慕容遥侧耳听沙沙声。
这般沃土,一片一片成熟的粟米丰硕喜人,也无大的战争爆发,却养出连绵几村的饿殍。
远处官道吱呀行来的运粮车上,麻袋缝线处漏出掺沙的霉米,拉车老马眼眶凹陷,和百姓一样在挣扎中等待死亡。
萧定岳鲮纹甲映着秋阳寒光:“这些个贪官污吏,该杀!”
焕游笙沉默,很难不赞同他的话。
她何尝不想斩尽魍魉,但她在幽州本就掣肘,何况,连这些人谁是人谁是鬼,尚且难以分清。
慕容遥面朝广阔田野,指尖拂过谷穗:“萧将军以为,饥民之事,何人是罪魁?”
萧定岳像是被问住了,蹙眉思考了片刻,才试探着回答:“刺史乃一州之首,统管兵马钱粮,自是难辞其咎。”
刺史固然有责,然单凭刺史一人之力,不能扭转全局,朝廷调度不力,地方豪强盘剥,亦是症结所在。
“戍边军规不同于州府治政。”慕容遥停顿了下,“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