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是命运眷顾了他,却不想,原来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没有人能帮他,他曾拼死守护过的这个天地之中,竟没有一个人能帮他,他们忙着享受他用半条性命换来的和平,忙着呼朋唤友,聚饮作乐,又去享受魔尊云卿用他那一条命换来的神职清闲。
众人围着他唏嘘,感叹,却没人在意他落下的残疾究竟该怎么治、怎么办,而唯一在意、没有放弃他的那个人,却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凡间少女拜入她门下之后,也当着他的面,否决掉了那最后一个或许能治愈他的可能。
“玉横已认小璃音为主,再不可为他人所用,此事已成定局,无可更改了。”她抚摸着他安静披散在脑后、如缎般的长发,亲他失落跌下的眼睫,安慰轮椅上的他,“别急,我会再为你想别的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可是他却知道,没有了,没有了玉横,再不会有别的办法了。
那些信心满满的承诺,数百年满心希冀的等待,都像个笑话一样,在那凡间少女晋入仙籍的那一刻,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冷声长笑:“可你飞升成仙之后,你的命运又如何呢,你没有法力,没有威望,那些修炼上来的仙不服你,昆仑其他的神巫不要你。就连阿月,我不过说了几句暗示性的话语,他立刻就笃定是你杀了人。
“没有人信你,也没有人还记得你当年拯救万民的功绩,所有人都唾骂你,要你赶紧去死。你终日颓丧、自苦,躲躲藏藏三百余年,最终还是被斩杀于今世爱人的剑下,丢入轮回井中,几乎丧命。这就是你身为昆仑仙巫的一生,如此毫无价值、受尽苦楚的一段命运降临在你的头上,难道也不可恨,不该恨吗?”
男人缓抬起眼,对上璃音眸光沉沉、静似寒玉的那一张冷面,温声款款:“师妹,命运如此亏待于你,也亏待于我。其实你不该恨我,我亦不该恨你,是我们的运气不好,是命运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了我们。”
眸底暗红掠过,他额上一对龙角钻出,璃音只觉体内一阵血脉激荡,额上亦隐隐发起烫来,他慢慢向她伸出手:“师妹,你既已知晓真相,当明你我同源,只有你与我是一样的,你该与我一起,一起恨这不公的命运,一起去找那些用我们的不幸换取幸运的人,将这世间欠我们的,向他们一一讨……”
嗤!
未完的字音还在云雾之中飘散,璃音已将手中长箭狠狠一送,破开银甲,直直送入了男人的喉骨之中。
“师兄,没想到你啰嗦起来,话还真多。”
璃音笑了一声,然后在男人一时惊愣的目光之中,居然一扯箭尾,锯木头一样,拉拉送送,愤愤地,把那长箭在男人喉骨上锯了两下。
锯完,复又抬头,迎着男人怔恼受辱的眼神,清凌凌一笑:“师兄不用怀疑,这一箭,就是我蓄意报复,来还你的。”
锯完这两下,少女修白的指节便轻轻叩点在那箭尾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似是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不过光欺负你这一小缕的神识也没什么意思。”
她歪头思量了片刻,道:“师兄热情邀我入伙,按理说我这个当小辈的不该拒绝。只不过很奇怪,我的这些经历,从师兄口中说出来,听来好像果然是很命苦,可是……”
她摇头,自己似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我好像从未恨过。”
卯着劲去恨命运偏心,恨这不幸为何偏要降在她的身上,恨这怪那,她好像,无论经历多少旁人口中眼中的痛苦,都很少会有这样的时刻。
或许在她最痛最痛、生死一线的时候,这种想法也曾真的冒出来过,但也都只如火星闪过一瞬,一瞬之后,都不需她去按,便就自己熄火消散了。
在她的一生之中,遇到没能拥有却又想要的东西,她就去争,反正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争来的每一点都是惊喜,争不过也不丢人。
遇到想救的人,有想要留住的人间,她就去救,去留住。她从不斤斤计较自己的付出,只要最后留住了她想留住的,就好。
被人惹得生气了,便动手也好,动嘴皮子也好,反正几乎都是当场就要找个法子把那一口气出掉,从不憋着酝酿什么滔天的恨意。
至于做错了的事,她就尽可能地去改,去悔过,去赎罪。
不然又还能怎么办呢?
命运已然便是如此了,再烂的牌到了手中,总也要试着打一打,拼一拼。她有着小小的自傲,又有着惊人的、不肯服输的倔强,她觉得自己那么聪明,有那么多旁人没有的主意,别人打不好那是别人不行,说不准她上了,她就行呢?
她确实自小就经历了许多的不开心,性格也被养得古古怪怪的,可也并不因此就觉得自己受了谁的亏欠。
无论是在凡间,还是后来上了天宫,升了仙,一路上,确实总有这样那样的不称意、不开心,可与之相对的,这一路上,也总有这样那样疼爱她的人、开心的事,将她满满地包裹着。
于她而言,世间一直都是那个充满可爱的世间。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每一个中秋吃月饼,每一年的上元逛灯会,萤火虫会在夏日里发幽幽的光,而蚱蜢则会在田野间四处乱跳……
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看似平平无奇的、琐碎而又可爱的、漫漫岁月平淡流逝的世间,就是她在祭台之上,熬尽炽火,也想要守护的东西吧。
她想名留史册,想受尽赞誉是真,可只要这一年年的岁月继续在这平平无奇的世间,一年年琐碎而又平淡地流逝,那便已达成了她的心愿,她或许是救了这个世界一把,可这世界也并不欠她什么。
自愿的事,香火都受了这么多年了,何必又在事后谈什么亏欠呢。
所以,经历这些,她恨吗?
她是失落过好一阵子,可顶多便是觉得,自己有时确实运气不大好罢了,她会自苦,甚而有时会过分地内省,导致神魂难安,可却从不过分地自怜,也从不怨天尤人、转嫁他恨。
也是经过眼前残识那一番诱哄的发言,她才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竟是半点不恨的。
她歪着头,静静打量眼前男人困惑难解的眼神,那眼神似乎是在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恨?你怎么可能不恨呢?
璃音长久地看他,似乎也在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啊,为什么她的心中,总是没有恨呢?
甚至之前,在妖女幻象破裂,真相抽丝剥茧,最后终于浮出水面之时,她心里最先涌上的,涌上更多的,似乎也不是恨意。而是生气,是岂有此理,是委屈想哭,还有一点点,骤然昭雪后的放松与释然。
那么多的情绪,争先恐后涌上来,为什么偏偏没有最该冒头的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