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拎着两只沉甸甸的铜壶过来,闻言脸上那点笑意淡了,叹口气:“什么得脸不得脸……奴家贱名锦瑟,原也是瓦子里唱曲儿的。命里该着,前年染了场瘟,嗓子倒了,险些被鸨母扔进暗门子接那贩夫走卒!亏得小姐心善,见我可怜,收在身边当个粗使……这才算爬出了火坑。”
她将水壶往地上一顿,袖口滑落处,隐约露出手腕上一道褪色的陈年鞭痕。
玳安正咂摸着“锦瑟”这名字,想着如何奉承几句,忽听墙头“嗖”地一声风响!一个沉甸甸、裹着红绸缎的物件儿“啪嗒”砸在两人脚边青砖上,骨碌碌滚了几圈。
“娘咧!”玳安吓得一蹦三尺高,差点撞翻水壶:“这……这什么玩意儿?莫不是强人丢的火包?”
锦瑟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弯腰拾起那物件,嗤笑道:“小哥哥莫惊!左不过是些不知死的癫蛤蟆,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小姐这处别院,白日里不敢露头,专等天黑,隔墙丢这些腌臜东西进来!”
她三两下扯开红绸,露出里面一块鹅卵石,石头上还绑着一卷白绫。
展开白绫,只见上面墨迹淋漓,写着些“巫山云雨”、“牡丹花下”之类的酸词浪语,落款是“东京第一深情童三变再拜”。
字迹倒还工整,只是那词句露骨得让玳安这市井混大的都臊红了脸。
“呸!这些个穷浪荡!”锦瑟将那白绫连同石头随手丢进井台边的泔水桶里,溅起几点馊水:
“整日里做这青天白日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那副尊容,也配肖想我家小姐?连给小姐提鞋,都嫌他指头粗!”
玳安面皮紫涨,为了挽回适才在美人面前露了怯,丢了大脸,把胸脯拍得山响,唾沫星子横飞:
“直娘贼!这些浪荡欢子好大的狗胆!竟敢惊扰小姐清静!姐姐放心,若教小爷我撞见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干的,定揪住他狗头,一顿好死打!打折他三条狗腿,看他还敢不敢发骚!”
那丫鬟也是在风月场中练就迎客本能,立时嘴角微微一翘,瞬间便换上一副楚楚可怜、满眼依赖的神情,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玳安,软语道:
“哎呀!小哥儿好生威武!有你这般护着,奴家……奴家心里可就踏实多了!这墙里墙外的,往后就全仰仗小哥儿了!”
就这几句话,几个眼神,玳安只觉得一股热气“腾”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骨头都轻飘飘没了三两重。
连走路的步子都迈得虎虎生风,拎着水桶去井边的路上,腰杆挺得笔直。
等脱了衣裳,赤条条站在井台边,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激得他一哆嗦,可心里那份膨胀的热乎劲儿还没下去。
他一边胡乱搓洗,一边忍不住绷紧了身上那几块腱子肉,梗着脖子,眼珠子还警惕地往墙头树影里乱瞟,总觉得暗处是不是有几个丫鬟在偷瞧他这“英伟”的身姿
玳安胡乱在井台边冲掉一身汗泥,套上灰扑扑的短褂子时,日头早已沉得不见影儿,暮色像泼墨似的洇满了小院。
他缩着脖子溜回厢房,只见那水葱儿似的丫鬟早已手脚麻利地在八仙桌上布好了饭菜。
一碟切得薄如蝉翼、透着琥珀光的金华火腿。一盅奶白浓稠、浮着蟹粉金星的蟹粉豆腐羹。一碟碧油油、掐得出水的清炒时蔬;一迭卤好的猪头肉。并一壶烫得正好的玉壶春酒。
那细瓷碗碟,象牙箸儿,看得玳安眼珠子发直,肚里馋虫咕噜噜造反。
正咽着口水,西门庆也披好干净衣裳,一身水汽地从隔间踱了出来。
他扫了一眼满桌菜肴,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满意,大剌剌往主位一坐,招呼道:
“玳安,傻杵着作甚?过来,陪爹吃两口!”
玳安吓得一哆嗦,连连摆手,身子往后缩:“哎哟我的亲爹!折杀小的了!哪有跟大爹一桌端碗的道理?您老慢用,小的……小的候着就行!”他眼巴巴瞅着那松鼠鱼,喉结上下滚动。
西门庆也懒得跟他掰扯,顺手抄起桌上一个盛汤用的海碗,不由分说,把火腿、鱼肉、豆腐羹哗啦啦拨拉了小半碗进去,又扣上一大勺白米饭,往桌角一推:
“喏,一边吃去!!”
“谢大爹!”玳安如蒙大赦,捧着那沉甸甸、香喷喷的海碗,蹲到门边脚踏上,也顾不得烫,狼吞虎咽起来,吃得满嘴流油,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俩核桃。
主仆二人刚扒拉没几口,酒菜的热乎气儿还没散尽——
“咿——呀————!!!”
一声凄厉尖锐、如同夜枭啼哭又似鬼魅索命的怪叫,毫无征兆地从后院方向猛地刺破寂静,直扎人耳膜!
“咳!咳咳咳——!”正埋头猛吃的玳安猝不及防,一口饭噎在嗓子眼,呛得他面红耳赤,眼珠子暴突!
他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扑到西门庆脚边,死死抱住西门庆的腿,声音都变了调:
“爹!亲爹!快……快跑!有鬼!有鬼啊!小的……小的早说了!这种妖精似的女人留男人过夜,准没安好心!这宅子……这宅子定是荒坟野冢改的!里头住着专吸男人精血的女鬼!幻化成美人样来害人!”
西门庆也被那怪声惊得一怔,待听清玳安这不着调的胡吣,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他抡起手里的象牙筷,“啪”地一声狠狠抽在玳安脑门子上:“嚎丧呢!这是李行首在后院吊嗓子,练声开腔!懂不懂?这叫‘裂帛穿云’!值钱的玩意儿!”
玳安捂着火辣辣的脑门,被骂得一愣一愣的。那“女鬼”的尖啸声果然又断续响了几声,虽依旧高亢刺耳,细听之下,似乎……好像……真有点抑扬顿挫的腔调?
他臊眉耷眼地爬起来,嘴里兀自嘟囔:“练……练声?这动静……比杀猪还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