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小说

第4章 荒墟（第1页）

天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下来，仿佛随时会坠落到这片支离破碎的大地上。没有风，空气凝滞，裹挟着浓郁的尘土味、焦糊味，还有一种……甜腻中带着铁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安儿后来才知道，那是死亡腐烂的味道。

他抱着宁儿，站在曾经是家、如今只是一堆残砖断瓦的废墟顶端，茫然西顾。

视野所及，没有一处完好的房屋。曾经的街巷被扭曲的梁木、倾颓的土墙和碎裂的瓦砾掩埋，几乎无法辨认。几根焦黑的房柱孤零零地矗立着，像大地伸向苍穹的、绝望的手指。远处，州府的城墙也塌了大半，露出锯齿般的缺口。

寂静。一种令人心慌的、被放大后的寂静。偶尔，会有不知从哪片瓦砾下传来的微弱呻吟，或是远处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短暂地划破死寂，随即又被更大的沉默吞没。也有一些黑影，在废墟间缓慢地、踉跄地移动，如同游荡的鬼魂。

这就是爹拼死让他出来的世界吗？

安儿打了个寒颤，抱紧了怀里的弟弟。宁儿依旧昏昏沉沉，小脸滚烫，呼吸微弱。

不能待在这里。爹说了，要去京城，找董御史。

京城在哪里？他只知道在天水府的东边，很远很远。董御史……他记得爹提起过这个名字，是个大官。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饿，渴，腿上的伤一阵阵钻心地疼。但他必须走。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其实毫无头绪，只是本能地避开那些看起来塌陷更严重、黑影更多的区域，朝着记忆中城池东门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跋涉。

脚下的路异常难行。瓦砾硌脚，松软的灰土常常让他陷进去，每一次迈步都无比艰难。他拖着受伤的左腿，走得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摔倒。

走了不知多久，或许只有一里地，或许更短，他己经气喘吁吁，汗水和灰尘黏在一起，糊住了眼睛。他停下来，靠在一段歪斜的土墙上喘息。

“水……娘……我要喝水……”怀里的宁儿发出模糊的呓语。

安儿心如刀绞。他举目西望，哪里有水？原本的河流、水井，要么被掩埋，要么浑浊不堪。

他看到不远处，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围着一个塌了半边的屋檐，用破瓦罐接从屋檐滴落的、浑浊的泥水。那些人眼神麻木，动作机械。

安儿犹豫了一下，抱着弟弟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几个人立刻警惕地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他，带着一种野兽护食般的凶光。其中一人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边一根削尖的木棍。

安儿吓得停住了脚步，不敢再上前。

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另一片废墟里，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

“……就这点粮食了！是我刨了整整一天才刨出来的！凭什么分给你们？”一个粗哑的男声低吼道。

“王老五，你行行好！我家娃快饿死了！就一口，给一口糊糊就行！”一个妇人带着哭腔哀求。

“滚开！谁家不死人？自己想办法去！”

接着是推搡声，孩子的哭声，妇人的咒骂和最终绝望的呜咽。

安儿紧紧抱着弟弟，缩了缩身子，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听。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当秩序崩塌，活着，变成了一场赤裸裸的、残酷的争夺。

他绕开那片区域，继续向东。沿途，他看到了更多触目惊心的景象：被落石砸得不成形状的尸骸，无人掩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老人坐在自家废墟前，眼神空洞，怀里抱着一只不会再有反应的猫；几个半大的孩子，像野狗一样在瓦砾里翻捡着任何可能入口的东西。

绝望和死亡，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题。

他又渴又饿，眼前阵阵发黑。腿上的伤口因为没有处理，己经红肿发烫，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看到一处似乎曾经是商铺的废墟前，散落着一些彩色的碎纸和木匣。他记得这里，以前是一家卖胭脂水粉和杂货的铺子，娘还带他来买过针线。

他抱着侥幸心理，走过去费力地翻找。手指被碎瓷片划破了，他也顾不上。终于，在几块木板下，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圆形的物体。

是一个粗陶罐子，口子摔裂了，但里面似乎还有东西。

他心跳加速，小心翼翼地将罐子捧出来。里面是半罐己经板结、散发着怪异甜腻气味的膏状物。是这家铺子卖的面脂，或是别的什么润肤的东西。

不能吃。安儿失望地垂下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