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烬猛地后退几步,到了这时才仔细打量起这房间来。
布置很是简陋,没什么像样物件,处处透着年月的老旧,却干净得让人心里发静,显然是在最近被摧信认真清扫过的。
唯有那铜镜依旧,仿佛能让人从中窥得从前的画面来。
她平日里许是像这里那些平常的女子一样,总有许多的琐事需要操劳,但在难得的空闲里,许是也会对镜描眉点脂,使镜里人影带上点烟火气的俏。
有什么恍然变得明晰起来。
殷无烬紧紧盯着摧信,等着他的回答。
果然,他说:“这曾是我的家。”
而他现今把殷无烬带回了这里,带进了自己的领地,也带进了旁人不可触及的内心深处。
摧信的经历不可谓不坎坷,可在这世道里倒也算作寻常。
收成因恶季而大打折扣,又遇上官兵的暴力征收,这原本还算安宁的一家人被逼得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讨生。
尽管如此,他也是被家人尽力保护的那一个。
可后来,那个比他大上许多岁、总是笑吟吟为他缝补衣服的长姐再也没有出现。
父母悄悄拭去泪水,告诉他,长姐这是嫁人了。
当时的他,尚不能看懂他们神情中的酸楚,轻易地就相信了。
他蹲在溪边挑捡出最灵透莹澈的石头,采了把开得最艳的鲜花晒干,又把几颗他攒了半月的野栗子一块塞进木盒里。
这是给长姐准备的礼物。
却只是送进了四处抓人的官兵衣袋里。
直到遭受流寇掠杀,父母接连丧命,此后他的身旁再无家人。
曾无比期盼回归故土,回到那个阔别已久的家中,可现在什么都已散去,也再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他几经流离,终入影门。
除了当下根本没别的选择外,他又何尝没有藏着对拥有武力的渴望,若是他足够强大,便不会那般的无能为力,可以护住自己想护之人。
令人闻之色变的影首,曾是被家中呵护的弟弟。
看似无所不能的影首,其实有个简单朴素的愿望。
他想要有一个家。
等听完摧信这近乎剖白的字字句句,殷无烬心神俱震,久久不能言语。
片刻后,他猛地转身退出这个房间。
摧信下意识地抬步跟上去,随即便见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殷无烬竟是不顾地上尘土,一掀衣袍跪在正堂的祭龛前,紧接着便是极为郑重的三次叩首,像是要把半生锐气都磕进这方寸之地里,极尽恭敬,极尽虔诚。
他想起和摧信的第一次见面。
他那时满含兴味,仿若对待一样稀罕物件,只想要将这个孤狼般的男人收为己用,任为驱策。
到后来,是他先动了情起了念,想要不顾一切将对方牢牢锁在自己身边,缠绵占有。
这都是出于他自身所想,而非摧信。
而现在,见了这镜前尘、檐下痕,殷无烬的心中被一种不知名却无比深沉的情绪填满,让他卸去了所有自傲,只想成全,只想令其得到圆满。
他曾以陛下的身份,给了摧信所谓的荣宠权势,所谓的珍宝厚待可那些都远远不够,他要给,就得给摧信真正想要的。
殷无烬叩首完没说任何多余的话,只在抬起脸时,对着这方龛台露出一个无比干净灿烂的笑容来。
他唤的是:“爹,娘。”
仅这两个字,就将摧信固守多年的厚重心防全然击溃。
他猛地上前,将殷无烬死死扣入自己的怀中,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从未想过,殷无烬会这样唤他们。
那毕竟是自小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天潢贵胄,哪怕遭受了朝臣非议,也是被真真切切千捧万护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