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讲了环卫阿姨蹲路边赢自己一次的九路棋;讲了盲人老人如何靠触觉记住三千种定式;讲了那位母亲推着轮椅儿子来看展时说的话:“你看,有人懂你。”
每讲一个,他就多走一手。到最后,他的棋竟然反杀了我的大龙。
全班鼓掌,他愣在原地,像是第一次听见世界为自己响起掌声。
放学后,陈老师请我在他宿舍吃饭。炕上堆满旧课本,墙角立着一把破二胡。他说这所学校十年前还有两百学生,现在只剩三十七个,明年可能就要撤并了。
“可孩子们喜欢棋。”他拨弄着炉火,“自从看了你巡展的视频,天天吵着要画棋盘。有个娃把他奶奶腌咸菜的坛子盖翻过来,用红漆画了个十五路盘,宝贝得不得了。”
我问他:“您怎么想到让他们学这个?”
他笑了笑:“因为我年轻时也爱棋。插队到这里,带的一本书就是《吴清源全集》。冬天没煤,我就拆床板烧火取暖,可那本书,一页都没舍得烧。”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本破烂不堪的册子,封面早已脱落,内页焦黄卷边,但字迹仍清晰可见。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字小如蚁,却工整有力。
“我一直觉得,围棋不是为了赢谁,是为了在荒凉里守住一点秩序。”他说,“就像现在,外面风沙漫天,可只要孩子们还能安静地下一盘棋,这片土地就没彻底死去。”
那一夜我睡得很浅,梦里全是奔跑的孩子,手里攥着石子,在干裂的大地上画出纵横交错的线。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发现窗台上多了幅画??还是蜡笔,画的是我和李小川并肩坐在地上下棋,头顶飘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林老师,我想试试不怕输。”
我把它小心收进背包,夹在《棋心录》中间。
临走前,我把带来的便携棋盘送给了学校,还有一盒标准木质棋子。孩子们围着我不肯散,争着要签名。我对他们说:“不用签名字,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别人的‘林默’。只要你愿意陪一个人下十五分钟棋,你就已经在传递光了。”
车开出去很远,还能看见他们在校门口挥手,像一片摇曳在风中的嫩芽。
下一站是云南怒江峡谷深处的一个傈僳族村落。山路险峻,班车只能到镇上,剩下三十公里得徒步。同行的是当地支教老师阿?,二十出头,皮肤黝黑,笑容爽朗。她说村里有个老人,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却凭记忆复刻了上百盘古今名局。
“他没见过职业棋手,也没书看,全靠听广播记谱。”阿?说,“有一次停电三天,他就躺在竹床上,手指在空中比划,嘴里念着‘小飞挂角’‘大雪崩’……他媳妇以为他疯了。”
我听得心头发热。
进村那天正值春祭,村民们穿着民族服饰围坐在火塘边。老人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神奇??他双目失明,但能准确报出每颗棋子的位置,甚至能指出某一手是否“俗手”。我拿出录音笔,请他讲讲为什么如此痴迷。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我八岁那年,寨子遭匪,全家死光,我躲在牛棚活下来。后来被送到县里孤儿院,冬天冷得睡不着,听见两个干部在屋里下棋,啪嗒一声,像敲在心上。我偷偷趴门缝看,记住了第一盘棋。”
“从那以后,棋就成了我的亲人。它不会背叛,不会离开,只要你愿意,它永远陪你。”
他说这话时,脸上竟带着笑意,仿佛那些孤苦岁月从未真正侵袭过他的灵魂。
当晚,全村人围炉夜话。有人说起早年逃难途中,靠教难民孩子下棋换一口饭吃;有个姑娘说她高考落榜后整日哭泣,直到遇见一位老教师送她一副棋:“输一盘棋没关系,人生还没终局。”;还有个退伍军人掏出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是他和战友在边防哨所通信对弈的手抄棋谱……
我一一记录,声音有些哽咽。
这时,阿?忽然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本手工装订的小册子,递给我说:“这是我们村孩子的‘棋语集’,请你带出去看看。”
我翻开第一页,是一首诗:
>黑是夜,白是月,
>棋盘是我家的田。
>妈妈说收成不好,
>可我觉得,只要种子还在,春天就不会走远。
第二页是个小男孩写的:“我想赢一次,这样爸爸回家时,就能对我笑了。”
最后一页是阿?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