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制的轮椅之上,因着坐姿,月白长袍安静垂裹上男人无法走动的腿骨,在璃音的视线之中,裹覆出了清晰的轮廓。
而就在那一根腿骨轮廓的左侧,本该由另一根腿骨撑起的地方,衣料却软软塌垂了下去,形成了一方明显的凹陷。
璃音脑中嗡的一下,近乎惊慌地瞥开了眼。
他竟,竟是少了一条腿!
师兄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恨她的吗?
是了,一定是的,她害他失去了一条腿,害他从此都只能拖着一副残躯苟延残喘,这难道还不该恨吗?
可是……
不,不对……
璃音就是直觉有哪里不对。
那日天火骤袭,他早已失去了意识,无人搭救,又是如何从那汹汹的琉璃净火之中存活下来的?
那些目睹了巫真师姐把他背出来的天兵们,私下里议论时,不都说他仙元溃散,已再救不回来了吗?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她努力翕动着双唇,艰难挤出的字音未完,就见师兄温温一笑,而后抬手,着迷般轻抚上了她白腻的颈侧。
“真是完美。”
指腹轻轻抚弄着少女的颈侧,男人脸上渐渐现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神色来,那是一种全然的痴迷,却不带任何情色的意味,仿佛这一截脖颈是多么巧夺天工的一件艺术品,是一座雕塑,一幅供人赏玩的传世之画。
璃音浑身汗毛一栗。
这样的神色,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九百年前的人。
楚作戎。
楚作戎作画成痴,初见她时,一心要留她入画,显露的,便就是这样的神色。
可是师兄,与他相识这么久,从没见他有过雕塑作画的喜好啊……
等等!
脑中猛地一线白光闪过,璃音无意识间抓住了什么,她不断嚼想方才脑中出现的那些字句,终于叫她寻出了那个让她最初产生战栗的字眼——
雕塑……是雕塑!
不错,她也是雕塑!
一座由昆仑白玉雕刻而成的,货真价实的雕塑!
那句始终未能问尽的“为什么”再不必出口,璃音安静地合了唇,抬起眼,内心忽然无比地平静了下来。
她又想起初见时,师兄唤她的第一声“阿横”。
原来,原来从那时起,他就……
将她的种种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商止温笑一声,缓缓收回抚在少女颈侧的指骨,声线清润一如往昔:“看来你已明白师兄是为何带你来此了。”
“既如此。”他亦抬眼,眸中盛满无尽的疼宠与向往,望着她,含笑温声,“就赶紧把阿横唤出来吧……师妹。”
阿横,阿横……
何以彼此不识的第一面,他就能叫出她的乳名?
因为他叫的,从来不是她这个阿横!
而是自她上山起,便一直坠挂在她腰间,可助世间一切生灵重构残魂、再塑仙身的那一个“阿横”!
若有玉横,那么治一条区区的断腿又算得什么?
可偏偏玉横是个犟脾气随了主人的灵器,从不肯轻易为除了主人以外的人治伤。
所以他才要她痛,要她苦,要她受尽肉身上的折磨,要学她前世自伤以救商月那般,用她所遭受的痛楚,将玉横给逼出来!
受阿娘所谓的高门淑女教育,璃音很少放声大笑,但此刻,她竟真有一种仰天而笑的奇怪冲动!
何其相似,何其相似!
少年时缺失的父爱像一道即使不会再痛,却也永远消不下去的长疤,潜亘在她心底,玉横塑了她的身,而年幼时那些不大如意的际遇,却是扎扎实实塑就了她那一颗永远都在渴望他人的认同夸赞,与无条件爱意的心。
只因为从他眼中看到了久违了的、太过相似的疼宠,所以她享受他给她的疼爱,也乖乖喊他师兄,但暗地里,其实却一直偷偷将他当做上天补偿给她的,一个不看性别,不看成就,只是会永远默默无条件疼爱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