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一张比万龙甲更难看穿的面具!
神魂受创他笑,身躯残损他亦笑,这么多年,被人惋惜,受人调侃,他也从来都只是不过耳般一笑而过。
其实仔细想想就该发觉,世上哪里会有脾气好成那样,当真从不生气的人!
即便是魂魄纯白到如一汪净泉的商月,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笑的。他也会有妒恨,有不甘,会与人争辩,有一个真人所该有的一切负面情绪。只是在他那一颗单纯的心中,再多负面情绪也不会催生出恶念罢了。这才是一个真实的“好人”该有的样子。
“师兄,你知道吗?”少女认认真真端详着眼前男人这副笑意温盈的模样,一抬眼,口吻亦无比认真地道,“你笑起来真的很难看。”
男人闻言,那温和的笑意却一滞未滞,仿佛这么多年下来,那笑早已融为了他身体的一种本能,万龙甲面尚有被剑风划落之时,而这张笑脸却再不会脱落了。
见他如此,璃音不禁自嘲一笑:“我以前总觉得商月比不上你,他心性纯稚,行事更是天真,办事从来拖后腿,没一点牢靠。论修为,心智,他实在样样都与你差了一大截。”
她一瞬不瞬观察着男人面上的神色,嗓音不因喉骨处的伤口而显丝毫低哑,她徐徐续声:“我也曾时常在心里惋惜,未来的月宫之主,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那个位置明明有过更好的人选,只可惜他为守护天宫众仙,为保苍生万民,在神魔那场大战之中受了重伤,再难重回巅峰,就连他自己,似乎也早就心灰意冷,再不愿回去那个位置了。”
说到此处,男人面上的神情总算有了轻微的变化,璃音看在眼里,知道自己抓对了方向,话音一顿,唇边扯开了一点乘胜追击的笑意:“从前的我总是瞧不上他那点天真,以为修为和智术才是一个人最要紧的东西,可直到今世今日,我才明白他的那份天真是多么可贵。”
“要做一宫之主,要晋神御神,统领众仙众生,修为和智术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从来都该是那人的心性。凡人的心若不正,能闯的祸尚小,但若是神的心术不正呢?所以,即便商月只是一个修为中上、心性澄澈的傻好人,我现在却觉得,也远远要好过你这等躲在阴沟里嫉妒别人的蛆虫,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商止脸上那副笑容温和的假面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阴沉下眉眼,似乎开口欲驳,然而璃音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扯唇一笑,便又向他脸上轻轻扔了句:“师兄,你一定很嫉妒他,也很嫉妒我吧。”
轻飘飘几个字音,却仿佛往那男人身上扔下了一枚一点即炸的炸弹,终于把他那副假面彻底撕碎,商止抬起森寒的一张脸,冷冷朝着身前的少女喝了一声:“住口。”
没错,接近了!就快要接近东海海底时,仗着银甲面具的掩护,向她肆意释放恶意的那个他了!
璃音非但不住口,反越发兴奋起来,提声续道:“他不过一个捡漏的,凭什么人人都喜欢他,夸着他,捧着他。早年还总是有人为你痛惜,说月宫折损了一员大将,后继无人了。可这些年下来,再提起月宫少主,几乎没人再想起你了,谁不默认这个少主就是商月?又有谁不夸这个少主年轻有为,前途一片大好?其实别说你嫉妒他,他这样的好赞誉、好人缘,连我也时常嫉妒得很呢。”
“再说我,区区一介凡人,不过机缘巧合撞进了一个葫芦肚子,居然就是个绝世的灵宝,还非要认我为主,白送了我一具不死不灭的完美仙身。它吞吃过那么多人的生魂,凭什么偏吃到我身上时,就突然转了性,要一心向善了呢……”
商止抬头,看似平静,口吻却越发冷隽地试图打断她:“我说了让你住口。”
璃音却双目炯炯地盯视着他,仍旧字字紧逼:“凭什么,凭什么,你一定时时都在想,凭什么商月和我就能有如此好运,凭什么捡到这份好运的人就总是别人,不能是你呢,对——”
最后一个字音被消堵在了浮光森寒的剑气之中,少女喉骨寸裂,再笑不出声,却自顾笑得畅快。
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她这样的人,她这样的一生,连她自己都时常看不上、觉得是烂到底了的一生,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暗处,竟也能叫一个人嫉妒至此!
还是来自一个如此“优秀”之人对她的嫉妒,简直像是对她最高的赞誉,让她根本再感觉不到痛,而是浑身每一根经脉都兴奋了起来!
商止被她这无声而嘲讽的大笑所激,黑沉沉的眸中霎时腾起骇然的杀意,可只一息,就又被他全然抑下。
他自少女喉间拔出浮光,又戴上了那副惯用的假面,一面轻缓擦拭起剑上的血迹,一面温声一叹:“何必非要激我呢,我原不想伤害你的。”
璃音动了动因被他灌下月露而浮肿胀痛的指节,只觉他这话好笑。
他将浮光收入灵台,抬眸望向她,指骨按上轮椅两边可转动前行的机扩:“你不是很聪明,很会想吗?那你便在这里慢慢想吧。”
他按下机扩,向她背转过身:“只是也别想得太久了,就是知道了一切又如何?你是出不去的。听话些,早些想通了,把阿横唤来,你不是很想去死吗,阿横到了,师兄便成全你一个痛快,也能让你自己少受点罪。”
良久不闻身后少女的回应,才想起她碎了喉骨,无法出声了,商止回头一望,却望见了一双晶亮蓬勃、包含着无限斗志与生命力的眼。
少女就用那双眼无声而有力地望着他,仿佛在说:本姑娘即便要死,也绝不会死在你的手里!
商止扯动唇角,淡嗤一声,扔下一句:“好好想想我的话,我明日再来。”
便转回头去,引动洞口阵法,消失在了这方漆黑深寂的洞穴之中。
璃音深深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蓦地,识海之中,摇光清和淡静的嗓音,透过发间那支飞蝶银簪响了起来:“找到想找的人了?”
真不愧是北斗君的本命星石,看来无论到哪里,这枚银簪都是不会失效的了。
璃音笑起来,在神识里开心地回他:“算是……找到了一半吧。”
似是听出她语调里的轻松,那边嗓音也越发柔和了下去:“什么时候回来?我近日打算移一株桃树去后院里,土太硬,我一个人挖不来。”
这是拐弯抹角催她回家呢,璃音翻开掌心,垂目去看那里因月露而重新深重起来的一道深红色淤痕。
“再等等吧。”
她还没能挖出师兄所有的另一面,也还没有拿到全部她想拿到的答案,但是快了,她直觉快了,所以,再等等吧。
她停了停,在脑内飞速过了遍今日得到的信息,而后自然而然地向识海里使唤道:“小七,商月应当是被人关起来了,你想办法找到他,替我问他一件事……”
“他曾与我提起过,他的兄长在人间有一处闭关用的洞府,你去问问他,那洞府具体是在哪里。”她顿了顿,“然后,接下来的一切,还是按我们之前说好的计划进行。”
“好。”